顺治十一年六月初三,北京南郊忽然车马喧嚣、冠盖云集,无数戴着红顶子的高官显贵络绎而来。他们恭候路旁,不时翘首南望。看这阵势,一定又是哪位亲王将军凯旋归京了,这些官员奉旨迎候。只不过,他们表情严肃,浑然不像在迎接得胜之师。
将近中午时分,前方忽然传来车声隐隐马蹄阵阵,那随之而来的飞扬尘土让路旁明媚灿烂的红花绿柳黯然失色。一排甲胄鲜明的骑兵过后,一个巨大的灵柩缓缓而出,紧跟着后面是一个浑身缟素的美丽少女,此刻她满脸泪痕,悲痛欲绝,官员们纷纷下拜,顿时哭声震天。
这是定南王孔有德的灵柩。而扶柩归来的这个13岁小女孩,是孔有德唯一幸存的女儿,名叫孔四贞。
1、将门娇女
孔四贞出生在1641年,这是一个天下大乱、群雄逐鹿的年代。三年后的1644年,李自成攻占北京,明朝灭亡。随后清军入关,中原易主,各种势力反复角逐拉锯,一时间神州大地血流成河,普通百姓的生死都成为波澜不惊的寻常事。
不过时代的风云激荡、乱世的颠沛流离都与这个小女孩无关,她是在锦衣玉食、无忧无虑中长大的。
她出生在东北,这时早已是清朝最稳固的后方。更重要的是,她的父亲是孔有德。孔有德从前是明朝将领,早在她出生的八年前就泛海降清,成为最早归顺清朝的汉将。孔有德手下有一支强大的军队,降清后一直忠心耿耿,东征朝鲜,南战明军,出生入死,为清朝立下了汗马功劳。在女儿出生之前就被封为恭顺王,成为清军入关前实力最强的汉军将领。
作为孔亲王唯一的爱女,孔四贞从小被呵护长大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。她美丽聪慧,骄傲任性,身上流淌着父亲勇武豪侠的血液,小小年纪,她就与年长她一岁的哥哥一起骑马射箭,练就了强健的体魄,形成了敢作敢当的性格,深受父亲的同事部将们的喜爱,平西王吴三桂还将她认作义女,更在无形中抬高了她的身价。就像郝思嘉一样,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。
就在孔四贞成长的过程中,孔有德已经作为清军的主力之一从东北打到了西南,被封为定南王,镇守桂林。随着父亲的胜利进军,孔四贞和一家人也来到了风景如画的桂林,成为定南王府里最尊贵的小郡主。孔有德戎马半生,终于与妻子儿女团聚,十分开心。他专门请来老师,教她们兄妹读书作画,闲时也会亲自指导他们弓马武艺,带他们赏游山水,尽享天伦之乐。这段日子,是四贞最快乐最难忘的时光。
可所有的安逸美好,所有的恣意纵情,都在她11岁这年戛然而止。
2、满门罹难
清军虽然凭借强悍的武力席卷大江南北,然而不肯臣服的汉人依旧很多。1652年,南明大将李定国在进攻桂林,孔有德拼尽全力也挡不住明军兵锋。眼看城池不保,孔有德匆匆回到王府,派人带两个年幼的儿女易装出逃,随后全家120口人全部投身熊熊烈火中,自焚而死。
孔四贞和哥哥随着保姆逃出城外,在混乱中走散。目标巨大的定南王世子很快被李定国军捕获杀害。孔四贞因为是女孩,不被对方关注,幸运地躲过搜捕。
然而,流浪的日子也不好过。尤其是颐指气使、养尊处优惯了的郡主,转瞬间就成为难民,不仅缺衣少食朝不保夕,还时时处处受人欺侮,那滋味真是比死还难受。当然她更得努力收敛自己的个性,尽可能让自己的言行举止看上去像个寻常女子。身处这个风云乱世,没有什么人可以置身事外,曾经引以为荣的身份地位转瞬间就成为巨大的危险。短短一年,让只有12岁的小姑娘孔四贞迅速长大了,有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时尚坚定。
一年后,孔有德的部将线国安重新收复桂林,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孔四贞。面对已经成为废墟的家,想到再也无处可寻的亲人,成了孤儿的孔四贞放声痛哭,把积蓄了一年的眼泪委屈倾泻而出。
孔有德是第一个为大清朝尽忠而死的高级汉人将领,且死得无比悲壮。为了安抚孔有德的旧部,为了给更多归顺的汉人以榜样,清廷给予了高规格的哀荣。不仅同意还京安葬,顺治帝更下令三品以上大臣全部郊迎,于是出现本文开头的那一幕。
3、汉人公主
孔有德灵柩回京后被隆重安葬,成为大清朝尽忠为国的楷模。
死者已逝,孔有德在南方还有很多旧部需要安抚,孝庄太后将小四贞接入皇宫抚养,赏赐了白金万两,每年的岁俸都享受郡主的待遇。
经历了全家罹难、流落民间的惨痛经历后,孔四贞已不是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了。行走在华丽堂皇的紫禁城,与一贯看不起汉人的满蒙贵族打交道,小小的四贞充分展现出自己的聪明智慧。相比在草原长大的满蒙妃嫔,她有文化更有见识;曾经的沧桑离乱,让她更加明事理知进退。美丽大方的孔四贞很快就博得了皇宫上下的喜欢,尤其是与年龄相仿的顺治帝更是相处融洽,时常谈文论道,彼此深有共鸣。
孝庄太后正为儿子独宠董鄂妃而烦恼,看到如此懂事明理的孔四贞,有了将之封为皇妃的念头。如果四贞为妃,既能让孔有德旧部感激涕零,又能分去儿子的爱情,真是一举两得。
一天,她闲闲无事与四贞拉家常,说四贞年龄不小了,准备为她择婿,让她们真正成为一家人吧。冰雪聪明的孔四贞一下猜到了孝庄的用意,只犹豫了片刻,她就婉转说道,父亲在世时,曾经将自己许配给了部将孙龙之子孙延陵。虽然父母俱亡,孙龙叔父也早就战死,她亦不愿违背当年的承诺。
她怎么可以嫁给皇帝呢?且不说顺治深爱董鄂妃,对自己根本没有爱情,就算顺治愿意把爱情都给她,她也绝不愿意成为他的嫔妃。她是谁啊?她是生长在辽东,从小自由自在惯了的将门之女孔四贞,怎么愿意一生被囚禁在这皇宫高墙之内呢?相比之下,孙延陵虽然也不是自己理想的爱人,却是婉拒皇太后的最好借口。
孝庄太后十分失望,可也没办法,只能下令寻访孙延陵,召之来京。同时封孔四贞为和硕格格,掌定南王府事,遥控广西孔有德的旧部。孔四贞成为了有清一代唯一的汉人公主。
4、无冕女王
康熙三年,和硕格格孔四贞下嫁孙延陵,举行了隆重盛大的婚礼。这时南方的三个汉人藩王吴三桂、尚可喜、耿精忠的势力越来越大,渐渐有了不臣之心。为了牵制他们,朝廷让孔四贞夫妇离京南下,接管定南王旧部,镇守广西。孙延陵被封为广西将军,一朝兵权在手,情不自禁意得志满,渐渐不再对妻子言听计从。
看到趾高气扬的丈夫,孔四贞很不高兴。孙延陵原本籍籍无名,一切都是依仗自己获得的,他怎么可以不听自己的?在广西期间,夫妇二人经常争执,感情越来越疏远,结婚数年,他们只生下一个儿子。史书说孔四贞“美而不贤”,她确实不是贤良淑德的闺阁典范,她有着勃勃野心,想做一番事业。可在那个时代,身为女子管理地方军政实在不够方便,只能假借丈夫之手。偏偏这男人居然还自由主张,让她怎么能贤惠优雅?
她不仅是大清公主,更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,有着强大的号召力,孙延陵无论有多少心机手段,都无法撼动她的位置,她是广西的无冕女王。
5、西南情仇
随着时间的推移,清廷与南方藩王的矛盾越来越尖锐。1673年,吴三桂宣布抗清,三藩之乱正式拉开帷幕。吴三桂实力强大,南方的汉族军阀纷纷归附,孙延陵也起兵响应,加入了叛军。孔四贞的态度如何,历史上对此语焉不详。她与清廷关系很深,估计不会主动归附吴三桂。但此时吴的势力席卷南中国,在严峻的形势下,孔四贞一定是采取了默许的态度。然而孙延陵并不能服众,手下将士哗变,孙延陵不仅失去了指挥权,连生命都堪忧了。
这一日,孙延陵和孔四贞夫妇避难到百姓家,忽然有士兵寻踪而来,声称已经杀死了哗变的首领,要迎接孙将军回去。孙延陵已经被吓破了胆,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说什么也不肯出来。看到丈夫如此懦弱,孔四贞慨然道:左右不过是一死罢了,有什么好怕的!说罢她独自而出面见叛军首领说,你们难道忘了当年定南王的恩德吗?不是定南王,你们哪有今天?!看到气度雍容的孔公主,左右纷纷下拜叩首,说我们正是来迎接公主夫妇的,哪敢加害?这时孙延陵才知道自己远不如妻子,他对四贞说,我们能死里逃生,全是因为夫人你啊!众将士感念的是定南王的恩德,只有你才能服众。还是你来执掌兵权,我心悦诚服,甘为部将。历经千辛万苦,孔四贞终于独掌大权,每日“戎服绣帕首蟒衣”,击鼓升堂处理军务,大将风度俨然,手下无不叹服。
掌权后的孔四贞上书孝庄太后,表示自己始终忠于大清,将与吴三桂叛军抗拒到底。吴三桂得知孔孙投清后大怒,当即派大兵压境,孔四贞组织迎战,却因寡不敌众战败,孙延陵和他们的独子都被杀害,孔四贞被俘,念及当年义女的情分,更因为她对定南王旧部还有号召力,吴三桂没有杀害四贞,只是把她软禁起来。
6、佳人依旧
1681年,历经了八年的三藩之乱终于被平定,孑然一身的孔四贞回到了阔别数年的北京,却已是物是人非。
同样卷入三藩之乱后来又反正的耿精忠、尚之信都被康熙“秋后算账”处死。不过对于孔四贞,康熙依旧给予了足够的礼遇,保持了她和硕格格的称号,只是再也没有曾经的权势地位了。三藩已平,孔有德的旧部在这场战乱中基本消耗殆尽,再也不需要她作为号召旗帜了。
郝思嘉的故事结束在她的28岁,孔四贞的人生也在回京的那一刻归于沉寂。此后,她深居简出,吃斋念佛,为在战乱中死去的亲人诵经祈福。她一直活到了康熙五十六年,在七十余岁的高龄才去世。
相比郝思嘉,孔四贞经历了更残酷的人生,所有的亲人全部死去,而自己更是身处政治漩涡,被各方需要利用,时常身不由己。她也和郝思嘉一样,始终有着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。无论人生多少跌宕坎坷,无论爱情婚姻是否如意,她都从不轻易放弃,主动选择担当自己的人生,活得精彩生动,演绎出一个清朝版乱世佳人的传奇。